生命季刊杂志
第一卷 第二期 06/1997
总第二期
"拉撒路"奶奶
作者:安朴
"拉撒路"奶奶
安 朴
三一神学院的学习颇不容易。 那位世界著名的教育家 Dr. Ward屡屡声称,他要培养 " 科学的” 基督教教育家,作家,研究家,所以写文章要客观,绝不允许第一人称出现,以杜绝主观色彩 ;只有无主观,文章才显得客观、冷峻,才显示其 " 科学性” 和 " 理性化” 。 一次,为了锻练这些未来的基督教教育家的科研能力,他要求每一个学生选择一个与自己未来服事领域有关的题目,利用 CD ROM 和 ONLINE 等世界最先进的电子科研设备,调资料研究自己的题目。当然文中是不允有 " 我” 字主现的。
我选择了一个 " 信仰与苦难 ”(Faith and suffering) 的题目,拟从神学、哲学、心理学三个领域探讨信仰与苦难的关系。然而, 我天生不是一个 " 科学的” 研究者, 面对著电脑屏幕输入 "suffering” 这一提示词 (indicator) 时, 面对著堆积如山的夹有德文、希伯来文、希腊文的英文资料时,我常常心猿意马,走神儿都不知走到哪里去了。
记得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,幼年的我在姑姑家住了一段後 ,又辗转回到自己的家。初春的凌晨,整个小镇死一般的静寂、冰 冷;窄窄的长街阒无一人,沿街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竟有一半是冲著 父亲的。黑色的大刷子刷出的父亲的名字倒写在巨大的白纸上,并 打上了腥红的叉。虽然我已经习惯了父母亲屡受逼迫的现实,但我 还是又一次感到恐惧,那幼小的心灵还是又一次感到了承受不了的 沉重。天更加暗了,远处传来一阵雷声,风簌簌吹了起来。窄窄的 长街的尽头,似乎有一位捡破烂老人影影绰绰的身影;此外,小镇再无一丝生气......
父亲已经被打伤,躺在家中;这次他右侧的肋骨被打断了。父 母亲都不是本地人,但已在此地落根经年;由于父亲极高的医术和 极好的见证,他在当地人中享有极高的声誉。父亲被打伤後,那些 不吃皇粮、因此也不识政治时务的市民、农民们便络绎不绝地前来 探望他。医院的造反派只好在我家的大门口外摆了一张长方形的课 桌堵住路, 两个带有 "红医公社” 大红袖章的人值班站岗,凡有 人走近, 便喝道:甚麽成份?来做甚麽?然後宣讲父亲是 " 反革 命份子 ” ,是 " 披著宗教外衣的特务 ”,劝其划清界线。 大多数人都会慌乱地嗫嚅著离开。然而,也有个别性情刚烈的壮年汉子 吼叫: " 老子是雇农!你能把老子怎麽著! ”
下午,大门轻轻地被推开,一位挎著篮子的老太太闪了进来。 她外形极其平凡,一件深蓝色的大襟褂子补满了补丁,背微驼著,蹒跚走进这个已被严严监视的家。( 不知她是怎麽进来的? ) 她问候了父亲的身体,安慰他说:“先生,你要挺得住,要想开些.. ...”父亲连声答到:是的,是的。而後,老人回头看了看我,略有 迟疑,然而还是转过头去, 低沉却又清晰地对父亲说:“ 先生, 记得以赛亚书五十三章吗?他被欺压,在受苦的时候却不开口。他 像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、 又像羊在剪毛的人手下无声...... 这些 经文不是预表耶稣吗?”
父亲立时无比欣喜地、低沉而又坚定地回答: " 是的, 是在 讲耶稣。他为我们的过犯受害,为我们的罪孽压伤。因他受的刑罚 我们得平安。因他受的鞭伤我们得医治......”
那位老人接著用更低沉的声音安慰父亲说: " 先生, 耶稣与 我们同在......我们祷告、仰望他吧!”
老人的来访时间并不长。 她匆匆离去後,我问父亲: " 她是 谁? ”
父亲回答说: " 她是我们城中的拉撒路啊!”
" 拉撒路是甚麽? ” 我不解地问。
" 拉撒路是圣经中的一个人物。他是一个乞丐,浑身生疮,在 世上受苦,但死後就进了天国.......”
我想起了早上的情形。是她,一位捡破烂的老人,乌云密布的 时候, 雷声响起的时候, 是她挺直了身子, 屹立在长街的尽头 ......
那天午夜後父亲在暗中的低声祷告中,又一次充满了对主的向往与感恩。他深信主耶稣基督在我们的苦难中与我们同在,他特别 感谢主耶稣赐给他 " 美好的主内团契 ” 。 那时,我并不懂 " 主 内团契 " 是甚麽意思。
北美 A 城华人教会社青团契通知: 团契活动订於本周六下午 五时於中国城富丽华酒家聚餐,请弟兄姊妹务必出席,共享爱筵。
Walter A Elwell 主编的 < 福音神学词典 >(Evangelical Dictionary of Theology) 中,对 " 团契 "(Fellowship) 一词的 解释为:此词源出希腊文 koinonia,英文解释为 "participation", 中文应理解做 " 参与 " , 或 " 共同经历 " , 其中包括 " 分享 " 与 " 分担 " 。圣经中的 " 团契 "(fellowship), 是指真正的信徒与基督共同经历苦难 ( 腓立比书 3 :10 ,彼得後书 4:3) ; 与使徒们一同经历苦难 ( 哥林 多後书 1:7) ;与自己的同胞一同经历苦难 ( 希伯来书 10 : 33)。
德国神学家、 殉道者潘霍华 (Dietrich Bonhoeffer, 1906 -1945) 认为,基督的一生总括为两个字:苦难; 而教会是做为团 体存在的 " 基督 " ,教会是应该与基督一起经历苦难的。
此後零零星星从父母口中听到了她的故事。她是一位孤寡老人 ,镇上的 " 五保户” 。她生平坎坷,地位卑微,卑微得连个名字 都没有,卑微得没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;人们偶尔提到她时,只是称她为 " 新街的老婆子” 。然而,就是她,在疯狂和恐怖交织的 岁月里,她冷静地、无畏地甚至是顽固地表达著自己的信仰。当江 青不无骄傲地向外国记者宣布 " 中国已经没有宗教了 " 的时候, 她却在山呼万岁的喧嚣声中,微弱但执著地对人传讲 " 天国近了 、你们当悔改 " 的消息;城中另一位五保户董奶奶,就是在 " 中 国没有宗教 " 的时候,听到了她传讲的福音;董奶奶重生得救後 安然去世。
记得後来,也许是我已经长大成人,我开始参与一点儿 " 父 亲的事情 " 。 记得那是人们开始准备 " 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" 的腊月,父亲嘱我去给她送一些过年的食物。她住在一个大杂院里 的东南角的一间破房子里,确切地说,是一间不堪风雨的窝棚,歪歪斜斜的屋顶,歪歪斜斜的窗。令人奇怪的是,大腊月天,她的门 口却吊著一挂竹廉。我喊了一声 " 奶奶 " ,掀廉子进去,便明白 这竹廉後的奥秘了:她正在以一个无比粗笨的木凳当桌子,坐在一个矮凳上, 借著门口的自然光,捧读一本黑色封皮的 < 新旧约全书 > ;若关了门,整个房间就是漆黑一团,挂上竹廉,为的是既 能让光进来,又防止外面的人看见。房间内,可以想象会有多麽简 陋,唯一的桌上放著一盏最原始的煤油灯。已经是七十年代了,电 灯线却掠过她的屋顶,伸向别的人家,她还需要用煤油灯照明。
她惊喜地说 " 妮儿来了 " ,便慌忙为我找座位,又慌忙用家里唯一的一只碗给我倒水喝。我坐下来和她聊了起来。我当时不知 道应该问她的 " 见证 " ,我问了许多问题,大多是关於她的身世 的。
她於 1900 年出生,四岁便成了孤儿,在山东滕县宣教士办的孤儿院中长大。成人後,孤儿院做主嫁人。婚後无子女,她的丈夫 " 1958 年时,饿死了 " , 她用极平静的语调说, " 他饭量大,吃不饱,後来就饿死了。死後,买不起棺材,一领席卷了,埋了。 " 她述说的时候,满脸的平静、祥和;我惊讶她的叙述,彷佛她丈 夫的死,只是因为 " 饭量大 " 所致;她没有一丝抱怨,甚至没有 一丝悲叹。
在这个世界上,她一无所有,无亲人,无财产,年纪大了,又 丧失了劳动能力,街道每月给她五元钱的五保户生活费;此外,她 也每日出去捡一点儿碎纸片儿之类的破烂,以买几分钱维持生活。 我至今不知她叫甚麽名字,我喊她 " 奶奶 " ,在我的心里,她永 远是 " 拉撒路奶奶 " 。她也从没有问过我的名字,她按当地人的 习惯,称我为 " 妮儿 " , 如有我的姊妹在场时,就称我 " 二妮 儿 " ,以与我的姊妹 " 大妮 " 和 " 小妮 " 区别。
她在孤儿院里学圣经,中文识字,及编织针线等女工。她说她 认字不多,只认圣经中的字。我看到她的圣经旁边有两片绉巴巴的 纸片,显然是小学生 " 田字练习本 " 中尚未用完的最後一两页, 她撕下来自己用了。我看到纸片上恭恭正正写满了字,每一个字都 顶满了格: " 我信我信耶稣基督是童贞女马利亚所生神的儿子我 信耶稣为救世人被钉十字架三天复活升天我信人都有罪唯信靠耶稣 罪得赦免......." 我看著这满纸诸多的 " 我信我信 " 的字样,不禁又抬起头来看她,她那平静的面容中,又透出几分老人家特有 的安详和坚定。 我突然明白了为甚麽在她这里听不到 " 平生遭际 实堪伤 " 的悲叹,看不到 " 天涯沦落、身世浮萍 " 的痕迹。
当代神学家麦克罗斯 (Alister McGrath) 综述马丁. 路德关 於信心与经验的观点时指出,神看起来似乎缺席,但实际上却有他 隐藏的同在。信心乃是看见神在这个世界上及我们本身经验中同在 、动工的能力。信心就是当经验暗示著神缺席时,依旧愿意相信神 所应许的, 敞开心期待神的作为。 路德用 " 信心的幽暗 "(the darkness of faith) 一语来阐述他的看法。 这项看法帮助他明了 怀疑的本质。怀疑表现出我们习於靠经验判断事物而不靠信心的天 性。当信心与经验相持不下时,我们倾向於信赖经验,而不信赖信 心。
後来的年月中,70 年代到 80 年代中,我每次回到父亲的城, 总要去探望她,而几乎每次见到她,她都是在读经。我就是这样走 进了她的 " 查经班 " 。我渐渐明白,她信心的源泉就来自这本伟大的奇书圣经。圣经对她来说,是一本指导、参与她的生活的书, 一本关於人类命运的伟大预言书。对她来说,文革中的疯狂和骚乱 , 阶级斗争导致的夫妻反目、父子为仇的现象, " 备战备荒 "的 伟大号召,唐山大地震、乃至计划生育运动;中国人民、中国基督 徒以及她自己所经历的一系列的苦难, --- 这一切都没有甚麽可 惊奇的,这一切都是全能神的计划中必然发生的历史事件,而且早 就记录在圣经中了。她总是缓慢地、清晰地、一字一句地读给我听 : " 你们也要听到打仗和打仗的风声,总不要惊慌, 因为这些事 是必须有的,只是末期还没有到。民要攻打民,国要攻打国,多处 必有饥荒、地震,这都是灾难的起头......" 圣经在她的阅读中, 不再只是具有抽象的遥远的意义,而是实实在在地干预和指导著我 们周围的生活。当政府以 " 先收地、後扒房,逼死人命不用偿 " 的决心推行计划生育时, 她淡淡的一句话: " 圣经上说,怀孕的和奶孩子的有祸了 " 便消解了许多人的困惑。 连我至今也看不懂 的启示录,在她的朗读和理解中,也是清晰而又具象的。
我惊诧她的圣经知识的娴熟,更惊诧她那先知般的睿智。邓小平刚刚复出时,她就敏锐地提出,要为邓小平祷告。我不解,为甚 麽她,我,我们这样的小人物,为那个高高在上的执政者祷告,有用吗?她又一次坚定地说: " 为他祷告, 求神软化他的心,给全中国的人信主的自由! "
我相信有大信心、大智慧的人祷告一定更蒙神垂听,所以一次我央她为我的信心祷告。 出乎我意料之外, 那一次她却不那麽 " 仁慈 " 。她说: " 你应该自己祷告,神会垂听你的祷告。 " 当 时我似乎有些失望,但後来也就明白了她促我祷告的好意。後来她 还是和我一起跪在她那高高的秫秸棚起来的草床上祷告。 幽幽暗 室中,她的祷告是那样的真挚和自然。她感恩的话语,如溪水般涓 涓流出,她不仅感谢神给她的救恩,给她的平安和喜乐,也感谢神 给她的贫穷和卑贱;她对人的爱心,如春蚕蜡烛一般执著;人们藐 视她,践踏她,视她连路边草芥都不如,而她则切切地为 " 全中 国的人 " 祷告,切切地为执政者祷告, 为全中国的人都能得救, 都能享有那永恒的喜乐平安而祷告。谁敢说她的祷告不蒙垂听呢? 文革後宗教政策相对的放宽,八十年代後家庭教会如火如荼般的兴 起,不是神对她的祷告的应允吗?
赫勒 (Friedrich Heiler) 总结出人类经验中的六种祈祷类型 ,即:原始祈祷,仪式祈祷,希腊文化式祈祷,哲学祈祷,神秘祈 祷,先知式祈祷。其中先知式祈祷为最高祈祷形式。先知式祈祷的 基础不仅是出於需要,更重要的是出於爱。先知式祈祷中没有成套 的术语, 也没有神秘的冥想,它是一种深沉爱心的自然流露 ( 渲 泄 ) ,是出自内心的恒切祈求。
一九四五年四月九日,在德国集中营工作的医生目睹了潘霍华 的殉道。他叙述道: " 那天清晨,囚室的房门半开,我看见受人 爱戴的潘霍华牧师在脱去囚服前,先跪在地板上热切祷告。他的祷 告使我极为感动:他祷告得是那样的虔诚,那样的专注,他确信神 垂听了他的祷告。到了刑场,他又一次做了一个简短的祷告,然後 他走上了绞刑架的台阶,勇敢坚定,从容自若。几分钟後他便被处 死了。在我做医生的近五十年的生涯中,我从没有见过一个能够这 样完全交托、完全顺服神的旨意、从容就义的人。"
" 让我们开始祷告吧! " 牧师对著坐在空荡荡的教堂里的七、 八个人说, " 代祷的事项有: Mark 全家下周去旅游,他请我们 为他的旅途安全祷告;九月二十八号,教会有在 Central Park 烤 肉聚会,请大家祷告,神给我们好天气,不要下雨......"
时光倥偬。八四年夏天,我逃难一般回到了父亲的城。那时我已经成家。严格的说,是结婚了没有 " 成家 " 。我是傻乎乎地嫁 给了一个同样傻乎乎的有 " 政治问题 " 的丈夫,於是婚後无住房 可言,也无家可成。到了该生孩子的时候,乾脆跑回娘家,和父母 亲、妹妹等一大家人挤著住下来。
那是盛夏时分,这次奶奶先来看我了。她织了一些花边送给我 ,说是可以为孩子做衣服用。她似乎更老了,穿一件白色的大襟褂 子,背比原来驼得更厉害了,满头灰白的头发几乎变成纯白了。只是她满脸的慈祥依旧,笑咪咪的,慈眉善目中掩不住的喜乐。
" 奶奶,有甚麽喜事啊,这麽高兴? " 我问她。
她高兴地说: " 有啊,我正要告诉你呢。 前些天下暴雨时,我的房子塌了。半夜里,我正睡觉,风刮得太猛了,雨下得太大了 ,一根屋梁从山墙上砸下来,正横著棚到我身上。邻居们起来了, 把我从泥水中扒出来,我浑身上下好好的,连一根汉毛都没伤著! 这岂不是神的恩典吗?感谢主! "
我想起了她那歪歪斜斜的小屋,倒塌也是在意料之中。房子倒塌,竟没有伤著她,实在是神的保守。 我关切地问她: " 你现在 住哪儿呢? "
" 哦,我现在住在教堂里了。 " 她还是不无喜悦地答道,彷佛能住进教堂是莫大的福份。
" 教堂里哪儿有地方可住呢? " 我疑惑地问。
她却仍然喜孜孜地告诉我: " 教堂里的楼梯底下, 很好的住 处呢! " 我当时还替她庆幸,觉得她总算是有个栖身之处了。 我 自己不正在发愁孩子出生後没有住处吗?
然而, 直到第二年的冬天,我才真的看到了她的 " 很好的住 处 " 。 那年一放寒假,我便背著包袱、抱著孩子,匆匆逃离了学校分给我的十二平方的陋室,回到父母家过年。一天中午,孩子睡 著了,我突然想起,应该去教会看看奶奶了。
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,奶奶正坐在教会的院子里,边晒太阳,边吃午饭。她的右边放著一只小小的用瓦盆和泥巴糊成的烧柴 禾的锅灶,手中端著一只盛著面糊糊的饭碗。她看见我非常高兴, 我见了她连忙问: " 奶奶你吃饭了? " " 奶奶你冷不冷? " 她 知道我并不会世俗的寒喧,她知道我是实实在在地关心她的温饱冷 暖。她便慈爱地告诉我她生活得很好,她说她不冷,她穿著深色的 棉袄棉裤,她告诉我她棉衣里的棉花都还新著呢。她满头的银发在 微风中轻轻地飘动,满面的慈容在灿烂的阳光下更显得慈祥。
然而当我说 " 奶奶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去 " 时,她却显出慌 乱的神情,她说: " 妮儿,不用了,你不用去看了。 " 她竭力阻 止我走进教堂。 我不听她的劝阻,转身走进教堂。
其实这个教堂是我从小就非常熟悉的地方。儿时的记忆中它壮 丽而又辉煌。环绕教堂的十六个巨大的拱形窗户上嵌的全是七彩玻 璃。而今,那昔日的光彩荡然无存,七彩的玻璃早已被打得粉碎, 整个建筑砖墙剥落,门窗俱损。推门进去,一股寒气袭人。旧时的 红漆地板早已不翼而飞,湿冷的泥地上摆著一条条长凳。这个八面 透风巨大无比的空间,主日时挤一挤,可容纳一千八百人聚会。西 北角的楼梯底下,约有两平方大的梯形空间里,阴湿的泥地上铺著 约有半尺厚的稻草和席子,席子底下垫了一块砖做枕头,席子上面 是一床被子和两床棉被。这便是奶奶的卧室了。整个大教堂里无任 何取暖设备,那众多巨大的门窗个个是千疮百孔,难遮风雨。
我回到阳光照耀的院子里, 心中十分忧愁,对她说: " 奶奶 , 你简直是在露宿啊,天这麽冷,你住在这儿怎麽行呢? " 奶奶抬起头来,她仍然是无丝毫的尤怨。她只是为我的忧虑而 不安,彷佛让我为她担心是她的错一样,她反而连声安慰我说: " 妮儿, 我不冷,你没有看见我有两床被子吗?不碍事的, 我不冷 ...... 先生和许多别的人都照顾我呢! " 她满头的银发在微风中 轻轻地飘动;圣洁的面容在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,那光芒辐射出来 的,分明是仁慈,良善,和平,喜乐,感恩,谦卑,忍耐。
没想到那次阳光下的会晤竟是最後一次在这个世界上见到她。
数年後我欲负笈美国的前夕,匆匆回来与故乡告别。问及奶奶的情 况时,父亲告诉我,她已经安然去世。她是在教堂的楼梯底下睡过 去的。尽管我知道她有永恒的生命,但我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出、说不清的难过和惆怅......
有一个财主,穿著紫色袍和细麻布衣服,天天奢华宴乐。又有 一个讨饭的,名叫拉撒路,浑身生疮,被人放在财主门口,要得财 主桌子上掉下来的零碎充饥;并且狗来舔他的疮。
後来那讨饭的死了,被天使带去放在亚伯拉罕的怀里。财主也死了,并且埋葬了。他在阴间受痛苦,举目远远的望见亚伯拉罕, 又望见拉撒路在他怀里, 就喊著说: " 我祖亚伯拉罕哪,可怜我罢,打发拉撒路来,用指头尖蘸点水,凉凉我的舌头,因为我在这 火焰里,极其痛苦。"
亚伯拉罕说: " 儿啊,你该回想你生前享过福, 拉撒路也受 过苦,如今他在这里得安慰,你倒受痛苦。不但这样,并且在你我 之间,有深渊限定,以致人要从这边过到你们那边是不能的,要从 那边过到我们这边也是不能的。"
一九九一年夏天,我到达美国后的第一个主日,去郊外一间华 人教会崇拜。我第一次踏进北美的教堂。脚下是松软的地毯,头上 是明亮、柔和的灯光; 四季 F 氏 70 度的恒温;豪华,富丽,堂皇。到处是有用或无用的空间。我突然想起了她。如果奶奶能有这一块空间栖身!一进门的那间供人穿过的门厅,恐怕能容纳下十个 奶奶那样的人居住......
主日学已经开始了。一个弟兄正在分享他从黄石公园退修会归 来的收益。他说他听了很多 workshop ,学到了很多,从如何理财 到夫妻相处。 他说到一些 "stock", "mutual funds" 这些我根本 听不懂的字眼, 还有一些我听了似懂非懂的句子,比如 " 夫妻之 间仍然要 keep dating" 等等。他讲得很生动,很幽默,众人不断 爆发出欢快的笑声。而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。我站了起来,冲进 了卫生间,任凭泪水倾泄了出来 ......
崇拜结束後,我和儿子手拉手走出教会。七岁的儿子若有所思 , 突然问: " 妈妈,他在哪儿? "
我不解地问: " 甚麽?你说谁? "
孩子很认真地说: " 我是说神。 神在我外公的那个很多人很 挤的教会呢, 还是在这个教会呢? " 停了停,他又接著问: "他 是更爱我外公那儿的人呢, 还是更爱这儿的人呢? " 我竟无言以对。
牧师让我在教会的差传会上 " 做见证、分享中国的情况 " 。 我的第一个感动就是我应该讲奶奶的故事。谁知我在讲述的时候才 发现,或许是因为我语言无力、词汇贫乏,我无法把她的苦难的一 生中的美好见证讲出来;也或许是因为我和听众之间的文化隔膜所 致,我竟无法真的与听众在 " 主内交通 " 。听讲的三十多位会众 中,能真正听懂 " 拉撒路 " 奶奶故事的只是少数。听众中有一位 性格开朗、活泼乐观的姊妹,我每讲一句,她必发出笑声。我说奶 奶四岁成了孤儿,她大笑;我说後来她丈夫饿死了她成了寡妇,她 笑;我说奶奶每月只有五元钱的生活费,她又大笑;她说奶奶後来 住在教会的楼梯底下,她竟然又笑了一下。其实我很喜欢这位姊妹 ,说起来我们应该是老乡,她是在台湾出生的,但她父亲就是我们 那个地区的人。我问她回过老家吗?她告诉我她 "从来没有回去中国 " ,但是前两年 " 我爸爸回去找到了他的大女儿,他的大女儿可惨了 " 。 她很单纯,她的性格也很好,我知道她笑绝无恶意, 她笑只是因为她无法理解、无法想象甚麽叫苦难,而这种无法理解使我内心感到深深的悲哀。
约翰. 斯托特 (John Stott) 在 " 绞刑架上的上帝 " 一文中 指出,圣经明确地表明,上帝不仅当年与基督一起受难,而今他仍 然与他的人民一起经历苦难。 耶稣说 " 做在我这弟兄中一个最小 的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 " , 这表明了他与所有的贫困、苦难者的 认同。在一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上,人们怎麽可能敬拜一个不可能受 苦的上帝呢?
我的关於 " 信仰与苦难 " 的科学研究最终结束了。我浏览了 许多神学家、哲学家、心理学家的著作,光是这些著作的概要便集 了 86 页。我发现在经验范畴里,人们几乎没有甚麽异义,基督徒 与非基督徒都确认和倡导信仰在苦难中的积极意义。而在理论领域 ,众多的大家们则各抒己见。我粗略地总结了他们对苦难问题的十 二个类型的答案後, 仍然觉得不甘心,於是便碌了一段 Mckenzie 的话:关於苦难这个古老的话题,过去的两千五百年来,并没有新 的进展;所有现代观点都是过去文化遗产的翻版而已。然後我结论 说:苦难是一个体验性的、非理论性的问题,人们只能在信仰的基 础上对这个问题做出理性的或理论的解释。在信仰与苦难的冲突中 ,我们所需要的不是别的,正是信心。
任何一个靠著耶稣基督的受难、流血被拯救出来的人,都应该 能够理解苦难。
後来我再没有对人讲奶奶的故事。
然而我常常想到她。每当我走进教堂、会议室、图书馆等建筑 物时,或者甚麽人的五室三厅的大房子时,那宽敞、舒适、设有沙 发茶几的门廊或过厅总让我想到奶奶楼梯底下稻草铺起来的地铺。 我也常在默想中思索她生命的意义,她那阳光照耀下的圣洁面容也 一再在我脑海中重现。她一生恪守信仰,仁慈良善,谦卑忍耐,无 怨无悔,安贫乐道。若不是她对神的完全的信靠,对神的全心的向 往,她怎麽可能做到在恐怖中临危不惧、在贫贱中充满喜乐、暴风 雨的泥水压下来时发出赞美、寒气逼人的耿耿长夜中处之安然呢? 我知道神通过她教给我信心的功课,我感谢神厚爱我,赐我这样的 福份,能够结识老人家这信心的典范。然而,与此同时,我每每感 到一种深深的内疚在谴责著我的心。那次在阳光下的教堂院中见到 她後,我没有再去看望她。或许我的理由很充足,我的孩子太小, 我需要照顾他;我很少回父亲的城,我没有机会服事她。然而我知 道这一切都不是理由。 实实在在的理由是那时我爱自己 --- 自己的儿子 --- 胜过爱我的邻居。我很後悔。 虽然当时大家都很苦, 虽然我无法替她找到一间栖身的小屋,但至少我应该多去看望她,至少,我应该端一盆温热的水替她洗热那冻僵的脚,让她能睡暖一 些......
每当这时, 我便听到那来自上方的无声的声音: " 你还有机 会。你的祖国还有千千万万个拉撒路,他们在饿著,渴著,他们作 客旅,他们赤身露体,他们生病,他们在监里...... 去吧, 服事 他们,做在我这弟兄中最小的一个身上,就是做在我身上了! " 我听到这声音,便匍匐在地,掩面战兢,说: " 主啊, 主! 我听你的吩咐,我要去。我在这里,我愿意! "
安 朴 来自大陆,现读神学。